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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萬艷書 下冊》(11)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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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粉滿

白鳳第二次與詹盛言訂婚,但這一次不止於二人之間的私盟秘誓,婚訊很快公開,傳遍了大街小巷,槐花胡同中更是無人不知懷雅堂的鳳姑娘即將成為榮耀無比的國公夫人。而且據說九千歲尉遲度亦將以“義父”身份親自出面為這一位愛寵多年的“義女”備辦嫁妝,送她出閣。

一夜之間,被視為再不可能翻紅的白鳳,又一下成為槐花胡同的頭一號紅人。

但白鳳卻並未因此而揚揚招搖,她已徹徹底底變了一個人,終日就是在屋中敲魚奉經,累了便吹上一段簫曲,只把絡繹登門的賀客一概拒之不見。

這一天黃昏將上燈時,她卻聽說佛兒求見。白鳳想了一想,就點點頭,“帶她進來,然後你們都下去吧。”

佛兒走進來,做了個萬福,“先給鳳姑娘道喜了。”

白鳳坦然自若道:“你找我,不光是為了給我道喜吧?”

佛兒把兩道斜揚入鬢的長眉一挑,立時就流露出她那一份率真無畏來,“鳳姑娘出閣後,九千歲多半會征歌逐色,以甄選下一位寵姬。而鳳姑娘既然能在數年間與九千歲情好不衰,必有過人的秘訣。我近水樓臺先得月,想討教一二。”

白鳳打量了佛兒一番,“你是想接替我?你多大?十三?十四?”

佛兒不置可否,“鳳姑娘見寵於九千歲時多大?十七?用不了多久,我也會有十七歲的。”

白鳳深邃的眸子裏一片通明,“不管你多大,那也絕不是你想要的。”

佛兒的面上泛起了謔誚之態,“鳳姑娘竟還是我的知心人不成?”

白鳳款款幾步走到暗影幢幢的窗前,她身著白孝的側影似一株承綴著重露的蒹葭,“我是你的‘前輩’,不是嗎?這一行的一切,我全經受過了。種種瑣事,不外乎零割碎剮。你一晚上連翻了五六個臺,卻連三口飯也沒吃上,饑腸轆轆只想坐下來大嚼一頓,卻怕客人嫌棄你在席上丟醜,就只好忍饑挨餓;到晚上,客人要和你傾吐心事,但你應酬臺面早累得半死,就想一頭睡倒,也只能強撐著精神聽他那些廢話,一唱一和地回應;到第二天起床,要是把晚妝睡花了,還得早早爬起來補了妝躺回去,假充是天生麗質,一醒來便膚光四射……總之,時時刻刻戴著一張假面具過活。”

佛兒咂摸著白鳳的話道:“這並沒多難。”

“一天、十天都不難,可要天天如此,就難熬得很了。何況你一個人還得同時對付許多不同的客人,每個人的喜惡你都要牢記在心,對什麽脾氣就擺什麽道兒。就說陪客人聽戲吧,倘若客人本身就是個戲迷,你聽到哪裏好,就得讚上一讚,客人見你也識得妙處,才會有知音可喜之感。但要趕上了客人心思狹隘,你就隨口誇一句這角兒不錯,他也當你是心羨人家的樣貌長得俊,打算和戲子吊膀子,這就算把人給得罪了。”

“還有這等人?”

白鳳回轉臉面睇了她一眼,提了提嘴角,“什麽人都有,還有不是人的,老鼠、豺狗、豬……多著呢。”

佛兒面顯困惑,“我不是特別懂。”

白鳳又回目於窗外,隔著窗紙,只見對面的西廂已是燈火連雲,似有許多人在不停走動著,引著燈影一晃一晃。“權力場中的貴人們也個個有一張面具——一打兒,他們時時處處得維持貴人的體面,甚至在自己的妻妾面前,也有很多話不能說,很多想做的不能做。只有對著我們,他們才能輕松痛快地做個‘人’,或幹脆當個畜生,等出了這個門再戴起面具,接著去當他們不可一世的‘貴人’。我們之所以是價格最高的妓女,不是因為我們和其他女人一樣能叫男人脫掉衣裳,而是因為我們能叫他們摘掉面具。”

佛兒聞言有思,又直截了當地問:“那麽,要摘掉九千歲的面具,該用什麽法子?”

“我一起頭兒就說過了,對所有男人都一樣,只要你給自己戴上面具,變成他們想象中的樣子,見人做人,見鬼做鬼,直到你從裏到外地厭憎自己每一種樣子,你在男人那兒就會人見人愛。”

“然後,我就能夠得到我想要的,對嗎?”

西樓忽騰起了一陣雜響,腳步聲、叫嚷聲紛然並起。白鳳就在這一陣騷亂中陷入了沈默,她將一手摩挲著另一手的手腕。佛兒借著廊道的昏光看了好一時,才看出她腕子上系著一串佛珠。她見白鳳把佛珠褪在手中,慢慢地念了一句佛,“阿彌陀佛。我活到現在才算剛剛活出了一點兒頭緒,人生的執迷往往就在此:我們總為了得到近在眼前的一切,而選擇最遠的一條路。”

佛兒蹙起了兩眉,“這又是什麽意思?”

白鳳想告訴她,這意思就是:我拼盡全力想要留住一點兒愛,然而直到我親手毀掉我的男人和我的妹妹,我才發覺我真正毀掉的是這世上僅有的愛我的兩個人;直到我用死亡把他們拆散,我才發覺我唯一的願望,只是看著我所深愛的人們能夠在一起幸福同老……

不過白鳳單單嘆了一口氣,環顧著逐漸沒入夜色的房間,“你將要走上的道路將斷你善根苗、滅你智慧種,令你執著癡頑,直墮黑暗;正道在相反的另一邊。”

西樓又一聲重響,佛兒那兩道黑濃的秀眉打起了一個深深的結,“鳳姑娘,你說得沒頭沒尾的,是不是念經念傻了?”

白鳳也一笑,笑容安靜、憂郁、悲憫,“我從沒這麽清醒過,你信我。”

對面樓上的雜音一聲響過一聲,但在白鳳和佛兒間只有純粹的沈默。她們在沈默中對峙了片刻,彼此都心照不宣,她們中的一人曾試圖把另一人送入惡狗的腹中。誠然。白鳳已痛悔前非、改過遷善,但她也明白,在對別人做出了那麽可怕的事情後,她再也無法使對方相信她單純的善意。

佛兒向後退開了半步,“你不高興和我透露見寵於九千歲的秘訣就算了,犯不上拿這些神道道的話來唬我。只你才說的那些,我也已經受益匪淺。多謝鳳姑娘吧,告辭。”

“你且站住,”白鳳將手中的佛珠緊緊一扣,自嘲似的搖搖頭,“習氣難改,我又犯了‘我慢’[24]的老毛病。水流千遭,方歸大海;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我縱是越過了險灘暗礁的江河,又哪來資格替溪流指點航道?”

她把佛珠纏了兩圈繞回在腕上,對佛兒招招手,“你過來。你不是要打聽九千歲嗎?我說給你聽。至於願不願去做,全在你,畢竟這是你的人生,要怎麽過,你自個兒選、自個兒擔。”

見白鳳的態度來了個大轉彎,佛兒反又生出了一絲猶豫。正當她舉棋不定時,外間的門頓然大開,更將一片亂糟糟的人聲送入,好似有誰在那裏吊著嗓子哭似的。這就見憨奴帶著個十分欣悅的笑臉走進來。自從白珍珍去世、白鳳整日念佛抄經後,也已很難得在憨奴的臉上看到笑容了。她一進屋就笑出了聲來,“姑娘,快去瞧熱鬧吧!”隨即她才發現一旁的佛兒,“咦,你還沒走呢?”

白鳳側耳聽了聽外面的動靜,問道:“什麽熱鬧?”

“可別提多精彩了!”憨奴把兩手一拍,就銀瓶瀉水似的講起來。

龍家姐妹在搬來懷雅堂之前,龍雨竹曾為妹妹龍雨棠介紹了不少闊客,其中一位叫作唐文起,就是她自己的客人內閣首輔唐閣老的長子。唐文起在朝中任尚寶司卿,年紀還不到三十五,儀表亭亭,豐裁朗朗,且舉止豪爽,談吐熨帖。雨棠雖也算煙花隊中的強將,但終究只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一來二去竟被惹動了真心,前一陣“賣清倌”又把初夜給了唐文起,就此再也離不開他,與他在班子外另立了“小房子”,以便不受其他客人的攪擾,安安靜靜地纏綿繾綣。壞就壞在唐文起家中有一個“母老虎”,他這位夫人是大同總兵的女兒,真真正正的將門虎女,對丈夫在外眠花宿柳之舉本來就積恨甚深,再一聽說他居然還給一個窯姐兒租了房子,日常往來居住,那不就等於背著自己養了個外室一般?唐奶奶是可忍,孰不可忍?暗暗派人查知了金屋藏嬌的地點,這一夜等到後半夜仍不見夫君歸寢,斷定他是宿在了外室那邊,就帶上一班老媽子、幾個聽差殺到小房子所在的王府井南二條胡同,把這一對野鴛鴦直接從被窩裏揪出來。雨棠遭唐奶奶的人折磨了整整數個時辰,才被擡回到懷雅堂扔在天井裏,因之她受辱不過,哭鬧著要自殺。

“這位奶奶可真夠辣手,聽說是叫那班老媽子把棠姑娘的褲子扒了,專逮下

頭見不得人的地方,拿手掌寬的竹板子毒打,罵棠姑娘說‘霸著男人不就為了這兒?這回讓你樂個夠!’”憨奴比畫著,又縮起脖子一笑,“棠姑娘是肯定樂不出來了,不過可足夠咱們一樂。姑娘,你還記得挪班那天這死丫頭當面頂撞姑娘嗎?不趁這會子挖她的瘡疤解解恨,還等什麽時候?”

白鳳幽暗的雙目不見有絲毫波動,她只很簡單地點點頭,“我是該去一趟。那——”她轉臉望向佛兒,這一望,卻叫白鳳悄然動容;但見佛兒一改那種百不掛心的不羈態度,卻攥起了兩拳,把牙齒咬得咯咯響,好似在把烈火生生往肚子裏吞,但總有些吞不下的,一開口就會噴出來。

所以白鳳並不打算叫她開口,而只輕輕對佛兒道一聲:“你在屋裏稍等一下,我很快回來。憨奴,給小倌人倒一碗茶來。”

雨棠本來住在樓下,但姐姐雨竹怕她想不開,就接到了自己的房中親自照料,所以這會子一群下人都亂哄哄地圍在西廂房裏。白鳳徑直進屋,把手壓一壓,意思是不許人通報。那幫子丫鬟娘姨都是跟紅頂白的角色,原先見白鳳落魄都有些瞧她不起,廊上遇到了都懶得稱呼,不料白鳳又鹹魚翻身,她們馬上也跟著見風使舵,一個個奉承得不得了,一見這手勢,便和接了聖旨一樣,紛紛屏聲靜氣,任鳳姑娘在簾外細聽。

白鳳便聽臥室裏傳出龍家姐妹的聲音,一個哭,一個勸,勸人的正是姐姐雨竹。雨竹說起話來一向好似傷風一樣捏著鼻子,此際那一點兒齉音卻蕩然無存,聽起來嗓子比往常粗了好幾倍,可見急痛的程度。“我說你個傻丫頭,藥也上過了,將養個十天半月的就好,有什麽犯得上要死要活的!”

雨棠的嗓音已完全毀了,像在喉嚨裏糅了一把沙子一樣。“就身上好了,我心裏頭也掛著傷,這輩子都好不了!”

“有什麽好不了?只要臉皮厚,當沒事兒人一樣過,等又有誰再鬧出新聞來,誰還記得你這一樁舊聞?你瞧蔣文淑,因為撬走了花花財神柳大爺,被楊止蕓帶著人在傅家東園打成什麽樣?對面的白鳳不也被人當街潑過糞嗎?現在不照樣好好的,下個月還要去當一等公夫人呢!”

“白鳳被人欺負的時候,安國公可是一力護著她,聽說當場就把那潑糞的狠狠修理了一頓。唐文起呢?!”

“怎麽,難不成唐奶奶和你鬧的時候,唐文起沒護著你?”

雨棠笑了聲,沙啞的尾音裏透出一股子難言的慘厲,“唐奶奶一進門就動手打我,還管我叫‘臟貨、破鞋’,我能不急嗎?便也伸手推了她一把。結果唐奶奶還沒怎麽著,我那位唐大爺先光著腳沖過來,揪住我頭發在我臉上連扇了好幾下,罵我說:‘臭窯姐兒反了天了,你什麽下賤玩意兒?!再敢動我夫人一個手指頭,我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雨竹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沒人心的東西……”

雨棠又哭了半天,才斷斷續續道:“姐姐,我做生意這麽久,只覺客人沒一個好相與的,個個都要你委屈自身去奉承他們,獨獨例外的就是唐大爺。從我做清倌他就總不斷來,一直也只招呼我一個,在一起時大事小事都征詢了我的意見才去辦。我把他當作頭一個知心人,深相接納,一腔子真情全倒給了他。每次他和我談起他家裏的景況,向我抱怨他那夫人如何樣貌醜陋、性情悍妒,我都對他同情得不得了,這才答應他躲開了其他客人和他住到小房子裏去,無非就是想補償他在家嘗不著的溫柔情味。現在再想起,我真臊得恨不得把臉夾進褲襠裏!人家才是結發的夫妻倆,男人也只把老婆當自己人,不過把我們做這種營生的看成個人肉茅廁,和我說的那些個情話,什麽‘只有我懂得他’、什麽‘今生今世所愛的只有我’,簡直跟對著茅廁放屁一樣!虧我拿這一套把多少瘟生騙得著了道,自己居然會走了心!人家對著茅廁拉完了、痛快了,一提褲子走了,誰還管茅廁這一身惡心!”

“你和唐文起不是好得起膩嗎?他就真這麽絕情,從頭到尾也沒幫你說上一句話?”

“哼,快別提了!他奶奶叫人把我的嘴塞住,脫了我褲子折辱我,他倒好,只管坐到另一邊,還叫人送了煙茶果點進去,後來又把他奶奶拉進去嘰嘰咕咕好半天,全是給自己開脫,一個字不提他開頭怎麽撒錢當灑水一樣追求我,倒說是我賣騷勾引他,把過錯全推到我一個人頭上。唐奶奶出來,指著他和我說:‘我要強把他拽走,諒你還說我仗勢搶了你男人,我就把人給你留下,你自個兒瞧瞧他那兩條腿把他扛去給誰。’”

“然後呢?唐文起就扔下你走了?”

“走得連頭也沒回一下!倒好像我這頭兒是閻王殿,他奶奶那頭兒是轉生臺,遲一刻就趕不上投胎了,只一個勁兒地喊:‘你等等我,我和你一塊回家!’人家肩並肩回家去,拋下我一個孤魂野鬼,又被那幫老婆子作踐了大半宿才算完。樹要皮,人要臉,姐姐,你說我在姓唐的兩口子手裏栽了這麽大一個跟頭,還拿什麽臉再活在世上?!”

“你別忘了,唐文起他老子還是你姐姐我的客人。唐閣老貴為內閣首輔,又是現今獨一位閣臣,可比你當倌人的要臉多了,他老人家平日裏最講嚴謹檢點、謙恭克己那一套,要知曉他兒子這麽無賴,準饒不了他。你甭急,回頭我替你告狀,保證不讓你白白受這回氣!”

雨竹越說越激動,雨棠的聲調反倒一點點低緩下來,只夾雜著不斷的抽啜,“姐姐,咱們吃這碗把勢飯,從來受的氣還少、還在乎受氣嗎?再說了,這一條胡同數得出幾個白鳳來?你我將來的著落還不是去給人當小老婆,又怎麽短得了受氣?說來也都是爹生娘養,我也想做威風八面的總兵小姐呀,只可惜前世黃連吃多了,今生該著命苦。我受氣受慣了,僅有的指望就是找個溫柔解意的男人,看我受氣時能稍稍安慰我一句,就不枉我們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千挑萬選選中了唐大爺,連我的初夜也是給了他,為了他,生意也不肯好好做,姐姐你還罵過我好幾次,我滿沒當回事兒,自以為終身有靠。這一遭才算鬧明白,男人的心就是盅子裏的骰子,不到最後揭盅,誰也猜不中裏頭究竟是紅是黑!”

“既然你已經認清了唐文起是個黑心的,那就把他徹底拋開,好好做生意。以你的姿色聰慧,還怕混不成下一位‘金剛’嗎?”

“姐姐,我沒法子再做生意了,我什麽都沒法子再做了,我腦子裏反反覆覆只有這個狼心狗肺的薄情郎!我想起往日裏他陪著我‘守陰天’[25],我說肚子疼,他就替我揉小肚子,一揉就是小半夜,貼著我耳邊說他有多愛我、多疼我,疼在我身上,他心裏頭還要痛十倍;然後我就想起他紅著眼睛抽我大耳刮子,想起我被他奶奶的人折磨得慘不成形,他卻在另一間屋子裏抽煙喝茶!姐姐,你告訴我,這怎麽能是同一個人哪?!這一定不會是同一個人,只能是我瘋了,準是我瘋了。姐姐,你不讓我死,我就只有瘋掉了……”

雨棠沙啞的哭訴漸至尖細,似扯緊的琴弦,一陣緊似一陣,又猛然間崩斷——

白鳳啟簾而入。

燈光打在她的孝衣與粉黛不施的臉容上,一片灰白,愈托出一雙黑幽幽、寒晶晶的眸子。

這眸子在瞬間就將一切盡收眼底:雨竹坐在床邊,床上的雨棠墊著個花褥子歪坐著,因天氣炎熱,她的傷處只塗了藥,並不曾包紮,所以下半身幾乎全裸著,兩條大腿連帶股部都像是開了顏料鋪子一般,一條條、一片片的腫脹血痂端的是五彩斑斕,只在隱私部位兜著一條月經帶,那布帶也已經被血染透,可以想見其下的難堪情形。

雨棠一見白鳳進來,立刻抓了條薄毯遮住下身,把臉也扭向一邊,“你是來笑我的吧。那就趕緊笑,笑完了就出去!”她語氣很生硬,臉上的淚水卻還在止不住地往下淌,一張臉腫得不成樣子,也不知是被人打的,還是自個兒哭的。

雨竹聞言也扭回了身子,看清了立在門際的白鳳之後,就冷笑一聲向雨棠道:“妹妹快收收淚吧,瞧你把屋子都淹了,王八也從水裏探頭了。”

一千句回擊已自然而然湧上了昔日的白鳳的嘴邊,但今天的白鳳把它們統統咽了回去,只安安靜靜地說:“雨竹姐姐,我就想和棠妹妹說幾句話。”

雨竹斜瞥著雙目,重新擠出了膩膩的鼻音道:“你要說什麽,我替你說吧!你白鳳又有九千歲替你辦出閣酒,又有安國公娶你當正太太,是飛上枝頭的金鳳凰;我們姐倆卻是叫人踹下高枝的野雞。不過我勸你也不必太急著得意,既然貴步臨賤地,誰知您那一身鳳凰毛有沒有沾上我們的晦氣?就怕飛得高跌得重,最後鬧一出落架的鳳凰不如雞。”

白鳳驀然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覺,假如說往昔聽到這些話,她的反應是熱火澆油,此際她卻自覺身心闊大如一片湖泊,所有的火星都會在落上她的一霎自動熄滅。

“雨竹妹妹,我不是來落井下石的,我只想稍稍拉雨棠妹妹一把。眼瞧著就快上客了,你趕緊去修飾打扮,忙自己的吧,這裏交給我。”

二女互稱了好幾年“姐姐”,這還是雨竹首次聽見較為年長的白鳳以“妹妹”誠實相呼,不由令她朝白鳳看了好半晌。白鳳毫不回避對方的目光,直至那目光中的狐疑、猜測、敵意一一消失。

終於,雨竹從床邊挪開身。雨棠卻一把抓住她,“姐姐!”

雨竹抽出一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又抽回了另一手,就旋身外行。一手都掀起了門簾,她又頓住腳,好似怕白鳳耍什麽花招一樣,細睞了白鳳一眼。白鳳也回睞了她一眼。

這一對宿敵已認識許多年了,雨竹也早已見遍了各種妝扮之下的白鳳,此際,她卻忽覺自己是第一次看見她。

終於,雨竹對白鳳點點頭,出去了。

她在簾外站了一站,聽見妹妹雨棠在裏頭堵著氣罵了句:“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繼之就再也不聞一點兒聲響。

就這一會兒工夫,天色已暗得難以辨物。東廂裏,憨奴叫人端了一盞八寶茶給佛兒,又親自去把屋中的燈燭一一點亮。燈光遍灑的一刻,便已見白鳳姍姍而回。她進來後先直走到佛龕前合十喃喃幾句,接著就折身在桌邊坐下,拿起了她的水煙袋。憨奴上前來為她裝煙,白鳳抽了一口後,就自個兒取過了紙煤朝旁邊一指,示意佛兒過來坐下。

“你問我九千歲的癖好,他的癖好,一言以蔽之就是,”她連抽了好幾口煙,開口慢慢說,“聾者偏欲聽聲,盲者偏欲見光。”

這樣明亮的光線之下,離得這樣近,佛兒才看清白鳳的前額有一塊很大的傷疤。她並不知曉那是前些日子白鳳在詹盛言面前叩頭悔罪時留下的,她只疑惑白鳳為何不稍作遮掩?因為在這一張潔白精美的臉容之上,任何一點兒小小的瑕疵都顯得極其觸目,何況是這麽大一塊疤,簡直像是在額上另開了一張嘴,吐露著真正的嘴巴不能說的秘密。

佛兒由不得一楞,白鳳卻誤解了她的意思,以為她沒聽懂自己的話,便狠狠吸了一口煙,又把嘴裏的煙氣仰天吐出,就貼去到佛兒耳畔說了幾句話。

白鳳眼看著這幾句話在佛兒身上造成的變化,就仿佛使小女孩的全身一下子長滿了水皰,不能挨不能碰。白鳳小心翼翼地拿煙托敲了敲她的膝面,“對不起。”

佛兒哆嗦了一下,似乎被驚到了,但她即刻就擺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氣來,“對不起?”

“我猜,貓兒姑已經把該知道的全告訴你們了,但你終究還是個未成年的小姑娘,準還對男女之間存著些幻想,這下全被我給打破了。”

“鳳姑娘不必抱歉,我對男女之間從來就沒有過任何幻想。”

她的眼睛如同迸發出火花的燧石,那火花是如此灼人,以至於泛出輕微的藍色。白鳳盯著佛兒的眼睛探究了半晌,又吐出一口輕煙來,“也不盡如此。你到底多大?十五?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曾以為男女間只有肉體交易,哪怕男人體貼你、討好你,也只不過為了讓你更好地供他們取樂而已,一旦樂夠了,才沒人在乎你的死活;越是道貌岸然的高官顯爵,骨子裏就越是骯臟的畜生、毫無人性的禽獸,總之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難不成錯了嗎?”

“錯倒沒錯,只是——偶爾也有例外。也有人,他哄你開心,並不為從你這兒換取什麽,只是希望你開心而已;就算他也是野獸中的一頭,卻只會動用自己的全副力量來保護你。”

白鳳平穩的語調中已有了一絲絲動情的意味,佛兒卻極不禮貌地“嗤”地笑出來,“鳳姑娘,沒對你不敬的意思,可我還沒落進這胡同前就懂得,能讓你免遭野獸爪牙的,絕不是獸群中的某一頭,只能是你自己。”

白鳳也微微地笑了,“你可真像我年輕時。我相信,你定能在獸群中保護好自己,不過最要命的是,後來比所有野獸都傷害你更狠的,也只是你自己。而‘那個人’,能從你自己的爪牙下,救出你。”

令佛兒無比駭異的是,她居然完全領會了白鳳話中的含義。因此她抽搐著嘴角,笑容愈發輕蔑,“怎麽救?上床嗎?”

白鳳盡量不顯露出驚詫來,但仍是稍稍擡高了雙眉,“看來同你說話,真是無須任何的砌詞粉飾。對,對我們而言,床就是地獄的入口;但床也是天堂,如果你和另一個人,你們倆一樣都帶著——”

“‘愛’?”佛兒吐出這個字的方式就像吐出沾在舌尖上的臟東西,她咯咯笑起來,“鳳姑娘,白家媽媽現在雖瘋了,但她從前可是個人精。她諄諄教導我的第一件事,應該也同樣教過鳳姑娘你:我們女人想要什麽都可以從男人身上拿,唯獨一樣兒不能碰,就是‘愛’。”

白鳳把紙煤夾在手指間吹了一口氣,“我養父在十六年前就被抄家滅族,媽媽至今還掛著這個罪官的姓,在煙花之所做一個苦守貞節的寡婦,你當是這一切是為什麽?”

為了“愛”,她愛他——當這一答案自動從腦海中流過時,佛兒的口氣就加倍諷刺,“那媽媽幹嗎還要那麽說?”

“媽媽說謊。不奇怪,每個人都說謊。”

“如果每個人都說謊,我憑什麽信你?”

白鳳笑著含住了煙嘴,隨著一陣“噗嚕嚕”的聲響,她一面從鼻子裏噴出兩道長長的青煙,一面對憨奴擺擺下巴,“去把那對鉆鐲拿來。”

憨奴並沒有問哪一對鉆鐲,她很快從裏屋取出了一只錦盒。白鳳吸了最後一口煙,就把紙煤丟掉,又把煙袋往憨奴手裏一塞,自己動手把盒子打開。佛兒的眼睛在直撲而出的強烈鉆光中刺痛了一下,她不禁拿手一擋,手臂卻被白鳳捉進了手裏。哢嚓一響後,佛兒幾乎以為自己的胳膊要被咬掉了,定睛一瞧,卻見腕子上咬合著一只流光溢彩的西洋金剛鉆手鐲,就是“那一只”手鐲。

她整條手臂都泛起了雞皮疙瘩,但臉上並沒表露出什麽,只疑惑地閃了閃眼睛。

白鳳解釋道:“等你自個兒覺得時機成熟,就把它戴出來。九千歲一準會註意到它,便會註意到你。”

佛兒沒答話,但她眉梢眼角的微妙反應已被白鳳讀了出來。白鳳自嘲地一笑,“別擔心,你不是另一個——”她思索著停下來。

“玉憐。”毫無表情地,佛兒替白鳳說出了已被她遺忘的那個名字。那是她和萬漪、書影被送到這兒的第一天;第一天,她們就目睹眼前這個女人把一只鐲子套在了名叫玉憐的女孩的手上,再把她扔下高樓。

這一段往事亦沒有在白鳳臉上喚起過多的表情,她僅僅對佛兒點了一點頭,“我說過太多謊,以後也還會再說謊,但這一次我是真心實意的。讓這個,”她又伸手點點那只鐲子,“助你得償所願吧。”

佛兒還處在訥訥無言之時,外面就飄入了響亮的一聲:“鳳姑娘,開飯啦。”

這就見兩個丫鬟捧著托盤進來擺飯,白鳳便把那盒子隨手合起,又往旁邊一推,“你也留下來一起吧,吃完再回。”

佛兒搖搖頭,“我吃素。”

白鳳稍顯詫異,卻也沒多問,只從憨奴手中接過了雙箸道:“那正好,我也吃素。”

佛兒早知小班的規矩,姑娘自己開飯,一般都是四菜一湯,但像白鳳這樣的頂尖紅人都是午晚兩餐各有四碟小吃、八道大菜,且必要有雞鴨魚肉、海味山珍,再加上一湯一羹,這時卻見白鳳面前就擺著三只瓷盤,是一道燒豆腐、一道溜白菜、一道煮藕片,配著一碗飯、一碗清湯,吃得連嚴嫂子之流的下人都不如。她之前就聽人說白鳳在妹妹白珍珍死後已皈投佛法,戒葷吃齋,眼下正可見傳言不虛。驚訝之餘,她又向四周的佛像法器打量一番。“鳳姑娘,你不會真心相信苦難來臨之際,‘這些’——”她把手指遠遠地指著幾尊阿彌陀佛與觀音像,“會來搭救你吧?”

白鳳挑起了一筷子白菜,她就盯著那白菜看了一會兒,說:“佛陀和菩薩不是來搭救我們脫苦脫難的,而是教我們明白,禍福無門,唯人所召。苦難降臨在我身上,只因我自己播下了惡種,那就該自食苦果。”

她說完,便把那筷子白菜送進了嘴裏咀嚼起來,“你真不和我一起吃?”

“不了,鳳姑娘吃吧,我就不多擾了,”佛兒端起之前憨奴送上的那盞八寶茶一飲而行,已走出了幾步,又再度折回來,對著白鳳擡起了自己的手和手腕上累累閃耀的鉆石,“鳳姑娘,如此昂貴稀有的東西,你真就送了我?”

白鳳瞥了她一眼,翻過筷頭敲一敲菜盤邊上的錦盒,“哦,剩下這一只,你帶回去給那個萬漪。”

佛兒仍有些遲疑地伸手抱過盒子,“我叫萬漪回頭自個兒來給鳳姑娘道謝。”

燈燭被她的動作帶起了一陣微微的搖曳,落影之中的白鳳並不擡頭,語調也十分平淡:“不必,我給你們這個,並不為聽你們謝我。這東西差點兒要了你們的命,以後再看到什麽寶物,別光顧著看它的昂貴和稀有,也多想一想那背後將隱藏著多少殘酷。”

仿佛發冷似的,佛兒收緊了抱著盒子的雙臂,“今日多謝鳳姑娘的一概提點恩澤,我會謹記不忘的。”

白鳳徐徐放下了筷子,摸一摸自己腕上的佛珠,把眼神拋在某個無人可見之處,“孩子,我明白你打心眼兒裏不屑,但我還是會為了你祈求佛祖憐恤,來日賜給你一個相親相愛的有緣人,只有他,能暖一暖你這一程孤寒的人生路。”

後來佛兒總會回想起這一幕,她記得當時的自己出於氣惱和不耐煩而擲下了一句狂妄的答言:“鳳姑娘,或許你們全需要男人的‘愛’才能活著,但我不需要。”但她也同樣記得,數年後,她將如何為白鳳的祝福成真而感激涕零。

她最後記得的,是自己一手戴著那鉆鐲,另一手把那錦盒夾在腋間,在走馬樓下回望白鳳的窗影。那時候她已猜到,燈彩輝煌之中的女人馬上就要從她所在的高處跌落,掃蕩起九城煙塵。

“客來——”

濃夜裏升起了外場的嘶喊,龍雨竹的西廂房正當燈火簇烈,處處是花搖雙影,酒作合歡,服裳鮮美的男男女女廝磨在一起,占盡了人間艷福。雨竹也一掃早先的氣惱焦躁之態,照舊是含煙如笑,喉音似囀,眉畫初三之月,鬢挑巫峽之雲,一件水田紗比甲配著鴨梨黃的衫裙,如一道彩光穿梭在人群中,行雲流水地應酬著。好容易忙到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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